後半夜，九夜終於在紛至沓來的思緒中睡去。翌日清晨，她困倦地飄到餐廳，破天荒地在那裏見到了穿戴整齊的谙。

九夜小心翼翼地拖開椅子，不發出任何聲響地坐下來。

她敏感地察覺到餐桌上氣氛古怪。

平日裏熱愛聊天的長官一致陷入沈默。他們安靜地吃完早餐，默契十足一一離場。很快，桌上只剩下九夜和谙兩人，大眼對小眼地對坐著。

這僵硬氣氛中，九夜小心翼翼地咬了一口包子。她嚼了幾口，偷偷瞥一眼面無表情的谙，不想目光正對上谙深沈的眼。她一陣驚慌，連忙將註意力放回包子上。

片刻，便聽到他幽幽開口：“你怕我？”

面對這個活在黑衣裏、腐朽到骨髓的老機器怪，九夜一噎，包子不爭氣地卡在了嗓子眼。見她滿臉脹紅，拼命拍桌的模樣，谙體貼地為她倒了熱牛奶。

九夜忙不疊接過，一口氣灌下去，猛拍氣管，這才感覺能再次呼吸。

“慢點吃。”他剛才倒牛奶的時候，手上濺了星點奶漬。直到看見九夜順了氣，他才拿起絲巾慢慢擦拭。

這怎麽回事？

察覺到谙今早的一系列異常舉止，九夜心中警鈴大作。

她眼珠一轉，咬咬牙，兩三下吞了包子。不等咽下嘴裏的食物，她就起身，一鞠躬，火燒屁股似地跑回了房間。

空無一人的桌邊，谙去拿牛奶瓶的手僵在空中。

接下來幾天，谙常常出現在公共區域。

若不是有意錯開平時的活動路線，九夜怕是得和谙碰上好幾回。有時她不禁懷疑，谙是不是想故意和她偶遇。

莫非......昨晚那次相遇令他產生了綺念？

九夜立刻否決了這念頭。

她是挺美的。但她不認為美貌能吸引谙這樣的機器統領。不管他表現得再隨和，他都是那個在地下世界斬殺藍怪物的冷酷收割者，是那個浴血歸來的黑衣機器人。這樣的人不會輕易動心，更不是她能隨便招惹的。

令她慶幸地是，接下來的幾頓飯裏，谙都沒有再出現。這樣一來，九夜不免放松了警惕。可沒高興多久，她就在飯後散步後撞見了他。在僻靜的閱讀室看見那熟悉的黑影時，九夜一翻白眼，暗罵自己為何耐不住無聊，非要出來透口氣。

“莫小姐。”

他毫不意外地叫住她，和氣地拍拍身邊的長椅，沈聲道：“過來聊聊天。”

她有種被老領導抓包的認命感。

九夜閉了閉眼，硬著頭皮坐上長凳的彼端。

兩人雖然坐在同一張長凳上，卻隔了快一米。閱讀室前有扇窗，能望見流逝的星辰。從後面看，他們的黑色剪影隔著一整個宇宙。

坐下的瞬間，九夜聞到了他身上浮動的煙草味。

谙瞥一眼她拘謹端正的坐姿，低聲問：“你很討厭我？”

九夜楞了下。

他擡首對上她的視線。那張臉細看有些可怖，上面滿是滾動的細小齒輪；那眼深沈不見底。他不動的時候，身上帶著時間蝕刻出的沈靜。

換句話說，那是沈甸甸的暮氣。

九夜不自覺地將視線移開。

她驀地想起那被毀掉的地底世界。她離開那裏時，徹頭徹尾的黑暗吞噬了列車與工廠，城市的燈光，嘶啞的鴉聲，以及那些絕望的生命們。

“說實話。我是挺討厭你的。”九夜深吸口氣，一股氣道，“你太弒殺，令世界的藍魔鬼發狂，間接導致能源枯竭，害那麽多居民流離失所。你做事之前，有沒有考慮過後果？”

機器人望著她，眼珠微微動了一下。

她越說越流利：“我不奢求一個機器人去為人類考慮。但你為什麽要假模假樣地和人類結盟？機器人和我們不是幾千年的老對頭麽？何必呢？”

谙聽完，沈默片刻。

他淡淡指出：“聯盟和機器人從來不是對手。”

“你騙誰？混戰紀元末機器人入侵，對人類社會造成了巨大的損失。這些都清清楚楚在史書上寫著呢！”

“你歷史很好？”

九夜一張嘴，差點把一個是字吐出去。

她歷史或許不怎麽樣。但她親眼見過機器文明入侵。那時候機器怪物們鮮少化人，都是些蜘蛛蠍子。總之，機器文明侵略聯盟是板上釘釘的事，不容他耍賴否認。

望著她有些氣急敗壞的模樣，谙沈聲回答：“機器文明不是你想象的樣子，世界也不是你想象的樣子。沒有我們，人類怕是還在混戰紀元。”

“你什麽意思？”九夜蹙眉。

“沒有我們，聯盟會成立麽？”他勾起機械的嘴角，目光沈沈壓在她身上。

九夜深吸口氣。

某種意義上說，機器文明確實促成了聯盟建立。聯盟前身正是對抗外星文明的陣線。可即便如此，谙也不能抹去聯盟人的功績。沒有索蘭迦他們的撮合，哪有今天的聯盟？

“會的。”她抑制住自己的怒氣，回答得斬釘截鐵，“那個時代有謀略最好，戰力最高的英雄們。不需要機械文明的威脅也能建成聯盟。”

谙幅度微小地點點頭，沒再說話。

靜謐的空間裏，兩人對著窗外的流星陷入了短暫的緘默。九夜低下頭，手指糾結地擰在一起。她不清楚谙為何要同她進行這番討厭的對話，但她不想在此耗費時間了。想到這裏，九夜站起身，沖他微微頷首，然後走出了閱讀室。

谙沒有動作。

他在長凳彼端，陷入了長久的沈默。

飛行器順利通過太空哨卡，降落在狂風肆虐的黑沙星。

達姆貼心地將飛行器停在拯救者基地的二層小樓前，親自送她下去。

“莫小姐，祝您一切順利。”他沖她提提軍帽，看了眼表，“我們還要趕路去首都星，就送您到這裏了。”。

“謝謝。”

她接過達姆手中的行李，掃過空曠的大廳，頭也不回地下了飛行器。

漫天狂沙中，她敲響了黑沙星的大門。等待的間隙裏，她已做好被約瑟夫和井上星一頓暴揍的心裏準備。畢竟，當初她魯莽地偷走了飛行器，還用異能弄傷了井上......

門陡然被打開——

幾秒的寂靜後，第一個沖上來的是熱淚盈眶的布達。

那小子激動得原地直跳，絮絮叨叨地哭著說我以為你翹辮子了；我後悔當初沒跳下去和你一起；回去找你都沒見蹤跡，你到底跑到哪兒去了雲雲。

沒等布達真情實感地哭完，他就被一把拎開。

一個身著黑色制服的男人出現在她面前。他的神情如松柏般，一年四季都嚴肅冷峻。見到莫久行，九夜狠狠楞了下，她以為他早回那永動機似地實驗室了。

“九夜。”莫久行的聲音一如既往地清冷。九夜下意識做出防備姿態。

他大步向前，一把將她緊緊抱住。

陷入那陌生而包容的氣息裏，九夜徹底懵掉。過了一會兒，她才緩緩擡手，顫顫巍巍地回抱他。

“大哥......”她真的不是在做夢嗎？

從小到大，她多少次渴望過親人間的擁抱。不想今天居然毫不費力地實現了。九夜緊緊將頭埋入莫久行的懷抱，將不知不覺間溢出的鼻涕眼淚都擦在他端正的制服上。

原來，她的親人們還是在乎她的嗎？

“活著就好。”莫久行抱住這個妹妹，不甚熟練地拍她的腦袋，嚴肅道，“以後別亂跑了。我和父親以為又要再失去你一次。”

“嗯.......”九夜哭著，拼命地點頭。

感動了幾秒，她才意識到不對的地方。

她脫出他的懷抱，一本正經地拒絕：“不行。我想過了。我想要待在這裏，繼續解救那些流離失所的人。這是我真正想做的。”

莫久行的臉頓時又黑下去。

九夜以為他要生氣時。他認命地嘆了口氣，閉著眼，艱難地點了點頭。

九夜當即尖叫一聲，興奮地同邊上的布達抱在一起。

數萬光年外的第一星域，首都星廣場。

機器首領在萬眾矚目中，一步步走上演講臺。

他的全息影像被投在億萬公屏上，傳向聯盟的二十星域。

所有破舊航天站裏的難民，火爐前的普通平民，富貴宅邸裏的小姐公子，太空哨卡裏的士兵，歡場裏的歌姬......無數星球上，飽受戰爭摧殘的家家戶戶擡起頭，向他施以註目禮。

谙微微停頓，沈聲致辭：

“人類朋友們，我非常榮幸地宣布，機器族將與人類攜手對抗藍色文明。我們將與聯盟無條件共享一切戰略資料與資源。此時此刻，我族英勇的機器戰士們也已在戰區為你們沖鋒陷陣。

我同聯盟尤加利總統向你們宣誓，不久的將來，和平將重降人間。

請你們相信：所有，所有流離失所的人終將歸家；珍貴、平靜的生活終將歸來。危機將成為機會，美好的日子就在等待。

或許有人會問，我兩族間曾有血海深仇，為何機器族願意伸出援手。

我的答案是......”

他對著鏡頭，平靜地說：

“為了永久的和平。”

卷四完。

作者有話要說：

下面就是最後一卷啦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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